甯應斌(國立中央大學哲學研究所教授)

 台大朱姓研究生為抗議進口美國牛肉,忍噁吃下牛糞。然而世界上卻有偏好與動物親密的動物戀者,喜歡嚐動物大便。其實在深入理解其心理後,會發現他們也不是什麼病態。

首先,遠古人類和動物十分接近,並不特別厭惡屎尿;人類對屎尿的厭惡是在歷史中逐漸發展出來的。即使在西方中世紀晚期,我們還看到教導人們應該避免屎尿的禮儀,例如EliasThe Civilizing Process中講到當時禮儀書教導人在坐下前要看看椅子上有沒有大便(105);在街上看到屎尿等污物時不要叫同伴一塊來看;不要自己聞聞臭的東西後,還把東西湊到別人的鼻子上叫別人也聞(107)。如果這類事情是需要向成人教導的禮儀,那就表示逐臭者仍然不少。但是文明化過程使得現代人越來越厭惡他人或自己的屎尿,公共場合中出現屎尿(包括動物的屎尿)引發極大的嫌惡或強烈情緒,現代都市逐漸不再是尿臊味沖天,「禁止隨地小便」的標記越來越少,公共廁所的氣味與清潔也變成「現代化」的指標。

不過在私底下,今日仍然有很多成人對自己的屎尿並不厭惡,他們/她們偶而會聞聞自己肛門的味道,洗澡時讓尿流過自己下半身等等。弗洛伊德(Freud)在Civilization and its Discontent一書中提供了兩個很長的註腳,對此現象做了些分析,值得在此闡述。

首先,幼兒對屎尿並沒有嫌惡,相反的,因為屎尿是從幼兒自己身體產出的,故而幼兒覺得屎尿很寶貴,往往會好奇的把玩。父母在壓抑幼兒的「屎尿戀」的養育過程時,必須將屎尿從寶貴變成毫無價值(「糞土」是毫無價值的代名詞,但是其實糞土一直是有農業價值的)。這個屎尿價值完全顛倒的壓抑,之所以能成功,佛洛伊德認為乃是因為由於人類在進化過程中開始直立行走後,視覺成為重要的環境觀察感官,嗅覺刺激(則因為鼻子離地甚遠)逐漸失去其重要性,因此味道很重的屎尿也逐漸失去價值,而開始被嫌惡(連帶地,因為生殖器和屎尿位置相近而有氣味,因此性也被嫌惡,肛交亦是因為同一原因而被嫌惡)(Freud, Civilization 46n, 52n; also cf. Three Essays 152)。

佛洛伊德所說的屎尿壓抑可以說是內在於人類器官發展的壓抑(organic repression),而不完全是社會要求清潔所帶來的外在壓抑 [1]cf. Strachey 6)。但是社會對屎尿的壓抑確實也扮演了一定的角色(這個社會壓抑就是Elias講的文明化過程),社會壓抑(即,人不是天生就厭惡屎尿)的證據是,人們並不真的那麼嫌惡屎尿,因為人們只討厭別人的屎尿,卻不太介意自己的屎尿(Freud, Civilization 46n)。如果有人非常嫌惡自己屎尿,例如解手時緊張地怕尿液沾到手上,通常是某種精神官能症的徵候。

雖然圍繞著強烈社會禁忌和厭惡,屎尿、放屁卻永遠是鬧劇電影的笑話題材,這一方面是壓抑禁忌被突破而來的解放快感,另方面則是尷尬情感的轉化。同樣的,屎尿雖然讓人連帶對性(生殖器)感到嫌惡,但是也可以在特定的情境下反而讓人轉化情感能量、得到解放快感。易言之,屎尿或其氣味可以轉變成性的刺激物,提高性興奮。這就是屎尿戀。

弗洛伊德在Three Essays中便暗示:對屎尿及其氣味的嫌惡感固然壓抑了性,但是屎尿戀這種「性變態」由於克服了這個嫌惡、故而也克服了嫌惡所帶來的性壓抑,因此反而達到高度的性興奮(161)。不過,弗洛伊德自己也注意到,某些社會中的屎尿氣味可能是性刺激、而未必就是性壓抑的因素(Freud, Civilization 52n),英國歷史學家勞倫斯史東(Lawrence Stone)就指出不同歷史時期與社會文化的差異。例如18世紀「英國女性從不洗私處;私處是留給男人洗」,但是有些人可能覺得這是可以刺激性的因素,同時勞倫斯.史東覺得,較早的社會比今天的人較不介意陰部不潔的氣味。總的來說,證據顯示當時人覺得陰部清潔(比骯髒)更有利於性刺激(特別是在口交時),而英國在性行為方面可能比法國更為偏好私處的不潔(385-86)。時至今日,從我們周遭關於性的討論來看,固然有些人嫌惡不清潔的陰部,但是有些人仍然偏好「口味」較重的陰部。

總之,人們有時候並不嫌惡自己或性伴侶的屎尿或其氣味。例如,人們會舔舐性伴侶的肛門或有尿味的生殖器,會要求性伴侶排泄屎尿在自己身上(或排泄屎尿在性伴侶身上),肛交時會願意接觸糞便,性遊戲時會玩弄糞便(用保險套裝大便等等),各種花樣均有。

綜上所述,既然我們不嫌惡所愛的性對象的屎尿,那麼當我們喜愛的性對象是動物時,喜愛動物糞便也就是理所當然的。

喜愛馬糞與喜愛馬是相關的,西方動物愛者較喜歡馬則和馬在西方社會的長遠歷史有關。至今都市中還因為有觀光馬車、警察騎馬巡邏、馬術表演、賽馬與遊行等等活動,因此可以常見到馬與馬的排便。某些西方城鎮直到不久前,都還有收集買賣馬糞的工作,工作者會在街上推著裝馬糞的推車,沿路高喊「Fresh dung! Horse manure!」(新鮮馬糞)。

在一篇題為<馬糞的樂趣:馬糞愛好者手冊>的網路文章中,作者Ekwin Mahnoor相當完整地提出馬糞尿的愛好指引。從其敘述中,可以看出來動物(糞)戀並不是心理病態,反而是頗有道理的,而欣賞與享用馬糞也是需要相當技巧與知識的學問。

Mahnoor首先提到為何有人喜歡看馬排便排尿,他認為兒童原本對屎尿就很著迷,而有些人因為被父母管教太嚴格、對屎尿的清潔要求太過度,以致於成年後仍然留下幼年過度管教的心理痕跡,所以會對觀看屎尿排泄感到愉悅。這基本上是性學家與心理分析的說法。當然,另一個喜愛動物糞尿的原因則和動物愛心理有關,這就不必多說了。

但是馬馬的便便究竟有什麼可愛呢?作者首先說:「每個人都會同意,馬是最美的動物之一。馬通常很高大,有肌肉,外表金光閃閃,看起來很體面、乾乾淨淨。而馬尾巴的下面看起來也是很乾淨,自然我們就覺得(有意識或無意識)它排出的大便也一定是『乾淨的』。當大家有機會近距離看到一盤馬糞時,大概不會對它退避三舍(除非上面都是蒼蠅),因為馬糞不是軟軟、黏黏、像稠液般,而是堅實有型的」。作者在文章裡很多地方都盛讚馬的美麗、馬肛門與馬糞的美感等等,對此我們無話可說,因為這是個動物愛者。很多人無法做到像動物愛者、保育動物者或動物權者對動物的關愛程度,但是至少應該可以嘗試理解他們的心態。

作者Mahnoor接著列舉了馬糞的吸引人之處:1.它大而重,2.它由純粹綠草與乾草構成,3.它很「乾淨」,不會沾髒鞋子,4.它的味道不會讓人掩鼻,有著很好聞的馬味,5.它通常由完整成形、有閃亮表面的小球所構成,6.它新鮮時是熱的,7.它新鮮時是漂亮的咖啡黃綠色,8.它被拉出來的樣子很吸引人。以上這些說法給了愛好馬糞一個頗合理的理由,並不是心理病態的非理性愛好。

在台灣鄉下偶爾看到的牛糞亦有些類似品質。很多人不小心踩到時都會發現其實並不那麼髒或臭,牛糞的樣子也蠻可愛的,真的是大而重且有款有型。許多小孩還會玩弄牛糞或以之為遊戲對象。基本上,台灣鄉下人並不特別排斥或嫌惡牛糞,事實上,牛糞與牛是台灣鄉土的一大特色。愛牛糞與愛台灣並不是沒有關連的,呂正惠教授曾提到日據時代皇民文學作家以「鄉間土臭」來嫌惡台灣,這個「土臭」大概也夾雜著牛糞味。從抵抗外來殖民政權的角度來看,牛糞確實有些台灣精神的象徵。

馬糞愛好手冊作者Mahnoor還在那篇長文中提到牛糞,以及馬尿、馬屁等等,以上提及的只是該手冊開頭的介紹而已,內文還有對於動物糞戀的各個面向的詳細介紹,在此不必細述。重要的是,即使在看似噁心的吃馬糞行為背後也其實有充滿理性與智慧的分析(方式、工具、利弊、味道、衛生、健康等等),而非所謂瘋狂病態。這就好像很多人對於吃蚯蚓、蟑螂、蛇、蛆、蠍等等感到害怕噁心與震驚,但是這並不表示吃食與烹調的人就是心理病態。

因此,我們的結論是:動物(糞)戀者並不是心理病態。

最後,可能有一種不理性的人覺得,不管你說什麼,喜歡動物糞便的就是病態,可是以下一則新聞顯示,喜歡聞動物糞便的行為,未必就具有變態心理,我們不能從動物戀的行為來直接推斷其心理。2006年馬來西亞有一則新聞是這樣寫的:

牛糞臭不可當,馬來西亞卻有逐臭之夫,反毒機構指出,吸毒者又有新的毒品替代物,他們發現新鮮牛糞含讓人上癮的氣味,靠聞牛糞的味道滿足毒癮。馬來西亞反毒機構調查後發現,除了新鮮牛糞,據說老鼠屎和尿的氣味也能讓人上癮,但就像吸汽油和強力膠一樣,對人腦有害。馬來西亞防止濫用毒品協會主席再那阿比丁辛表示,目前汽油、牛糞等不受毒品管制法令管制,馬國官方已開始檢討法令。(<毒蟲嗅牛糞解癮 馬國擬立法禁止>,蘋果日報》2006.08.01

這則新聞奇妙地把兩種社會運動,就是反反毒和動物戀關連起來了!

將牛糞列法管制,是否比吃牛糞更荒謬呢?其實人間最珍貴的就是存在各種差異,尊重彼此差異與偏好應是基本素養,我們不應對自己不熟習的事情驟下判斷,吃動物糞便只是例子之一而已。

 

(附註:本文提及的Mahnoor網路文章對於學術研究的重要性,是不言可喻的,而這類文章則來經常被教育部封鎖的色情網站或性邊緣網站。教育部在近年來推行的學術網路檢查已經嚴重地妨礙了學術研究的資源取得。教育部的反智、反教育、反學術自由,嚴重地威脅了尊重教育學術獨立的功能,教育部少數人員屈從於道德民粹、或以自身的性政治立場與道德意識形態強加於所有學術研究,對台灣的學術競爭力敲起了喪鐘。)

 


[1] 同樣的,性壓抑除了社會文明的壓抑外,也有此處所說的內在壓抑,就是因為嗅覺刺激不再重要、以致屎尿月經等變得無價值而被嫌惡,「連累」了性器官(也連累了肛交),所造成的性壓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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