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曾安息的歷史

苦勞網  陳寧

剛好落在禮拜天的二月二十八日,少放了一天假,讓人更不容易注意到,好像原來還有個什麼紀念日的存在。

因為擔任台灣大學農化系教授張則周,所開設通識課程的教學助理,我有幸能和數十位選修此門課的台大學生,在這天上午,走訪了位在六張犁山上的「戒嚴時期政治受難者紀念公墓」,以及景美人權文化園區。透過曾參與「白色之路青年體驗營」的志工們的熱心協助、安排,幾位白色恐怖受難者也受邀到場,為同學們解說,並分享自己的受難經驗。

自己也經歷過白色恐怖迫害的張則周老師,也在課堂上簡短提到,在台大就讀一年級時,只因為聽了一門課,就被警總帶去問話,一問就是十一年又四個月的一段往事。課堂上的學生們,包括我自己在內,對於這些「過去」,雖有耳聞,也深感悲傷、惋惜,但在實地走過歷史場景之前,我們仍然可說是一無所知。

六張犁山上的安息曲

蔡焜霖,台中清水人。頂著一頭白髮的他,站在六張犁山上的墓地中,緩緩訴說著那段幾近5、60年前的往事。

只因為就讀高中時,曾在一位老師的推薦下,讀了一些書,19歲那年,彰化憲兵隊派出便衣,將當時在公所上班的蔡焜霖帶走。他的手被繩子牢牢綁住,穿越過大街,然後由巴士載走,「像一條狗一樣被牽著」,他這樣形容著。

但之後在獄中被刑求、逼供的過程,卻是連狗也不如了。蔡焜霖說,他曾和二十幾個人同時被囚禁在約三坪大的房間內,睡覺的時候就像沙丁魚般擠著,每天清晨五點,就心驚膽跳的醒來,聽著牢房外傳來的點名聲──公布今日槍決名單。

軍法審判不斷秘密進行,蔡焜霖回憶,等待判決的過程中,牢房中的夥伴相濡以沫,對遭判有期或無期徒刑者,大家紛紛向其道賀,說「你真是撿到了」。而每當有人即將赴刑場時,眾人則齊唱安息曲,送朋友最後一程。

在六張犁山上的微風中,蔡焜霖沉默良久,原本正暗自臆測,他是否因著哽咽,而不發一語,但過了片刻,他低聲吟唱起,仍銘刻在他腦海中的那段旋律…

在獄中,蔡焜霖思考過很多問題,想著當權者為何要如此對待什麼都不懂的年輕人,一群沒有拿槍、沒有搶劫,甚至沒有殺過人的年輕人。半個世紀後,面對一群和當時的他們年紀相仿的台大學生,蔡焜霖徐徐的說,很多受難者,不是什麼英雄,只是些喜歡看書的年輕人,對文學、藝術有興趣,或者對國家的未來感到憂心,想做些什麼而已。

只是這樣而已。站在無數年輕時代即逝去的屍骨上,同學們紛紛面色凝重,自己也數度快抑制不住眼中淚水,但仍直挺挺矗立在這片土地上的長輩們,要比我堅強太多。

誰敢說自己是自由的?

今天也一起參與行程的台大歷史系教授周婉窈說,她於台大求學的時期,曾經在《TIME》(時代)雜誌上,看過一篇描述拉丁美洲刑求囚犯的文章。雖然在戒嚴時期,這些國外的書報雜誌都必須經過檢查,提到不利當政者的部分,就會被剪掉、整頁撕掉,有時候甚至直接整本禁掉,但透過這篇描述拉丁美洲情形的文章,讓她得以依此為憑據,來想像、了解台灣白色恐怖受難者遭受的非人待遇。

人總喜歡用「連禽獸也不如」來罵人,但周婉窈認為,禽獸也不會如此殘忍的對待自己的同類,唯有人才會如此。她說,白色恐怖時期,許多的社會良知受到迫害,「但沒被抓的人,難道有辦法說自己是自由的嗎?」

帶著兒子一同前來為同學導覽的陳新吉,笑著說,是想讓大家能藉著看到兒子,好知道自己年輕時的樣貌。二十二歲那年,正在當兵的他被逮捕,即使受刑的時間只有五年,陳新吉形容自己,即使出了小監獄,卻像進到更大的監獄裡。

叛亂罪犯的紀錄,一直跟著陳新吉,讓他找不到任何得以謀生工作,他不斷的哀求警總消去紀錄,卻始終得不到回應。夜裡,陳新吉更因為不斷夢見獄友們赴刑場之前,曾交待他「向獄方要回母親送的毛毯」、「將遺書交給家人」的種種話語,天天在睡夢中驚醒。

後來,陳新吉自費出版過回憶錄,即使前陣子輕微中風、身體微恙,還是用宏亮的聲音,帶領學生們,一一介紹景美人權園區中的種種。獄中五年,換來的是無法與這些記憶脫離的一輩子。

說不盡的歷史

白色恐怖受難者的故事,永遠也說不盡,寥寥數字記下的,也不過是片段到不行的片段。算起來,知道六張犁山上原來有著這麼一處,白色恐怖受難者埋骨之地,還是第一次,而到景美人權文化園區內去參觀,則是第二次。

利用短暫的自由活動時間,和一位展場人員聊起園區內的狀況,她直言,會來參觀的人簡直少之又少,偶爾還會有學生們來參訪,更不用說一般的家庭,根本不會想到要來「這種地方」。

的確,對一般人來說,白色恐怖是個熟悉不過的名詞,但對於「那究竟是什麼」,我們又知道太少,更多時候,那甚至直接被簡化成一種政治語彙。而歷史從來不曾真正被客觀中立的書寫,尤其當它成為統治者的工具之一。我們所能做的,也許只有選擇讓自己不要只相信教科書,不要只聽一種聲音。

今年的二月二十八日,沒有追思儀式、沒有道歉、沒有關於賠償問題的任何討論,這群台大的學生們,在受難者前輩的帶領下,拜訪了六十年前的老學長姐們,並聆聽他們的故事。正如張則周老師所言,這些長輩們的回憶,「是很重的」。這難以承受之重,還需要更多人共同面對、承擔,而我們,才正要踏出第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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