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立中正大學哲學系 哲學與公共事務研究室 Philosophy and Public Affairs Research Group

政務官要有專業堅持

楊照

留學美國期間，看過一次印象深刻的麻州州長交接。交接儀式選在州政府門口的台階上進行。新舊州長站著一段平台上，簡單地宣誓、監誓、送領文書，然後新任州長轉頭走台階上去進州政府開始辦公。卸任州長則轉相反方向往下走，走到台階下，馬路邊有一輛毫不起眼的家庭旅行車停在路邊，卸任州長打開前座車門坐進去，電視鏡頭帶到，駕駛座上原來是他太太扶著方向盤，兩人安靜樸素地離開。

離開就是離開，回歸到和一般人一樣的生活，沒有警車開道、沒有公務車、也沒有隨扈沒有秘書，乾乾淨淨的離開。

很難得，同樣的精神在前衛生署長楊志良身上看到。他召開記者會，宣布了辭職消息，記者會結束自己離去，出了門沿著路邊騎樓走，不再用官車，也不必找人阻擋、閃避記者。有記者叫他「署長」，他還回過頭來糾正：「我已經是『前署長』了！

是很難得。台灣政界有一種不成文的習慣，當過官的人從官職上退下來，都還預期別人要用原來的官稱稱呼他，這樣才「正式」，才有禮貌。

一個做官做到部長的，從部長任上離職後，卻一輩子都被人家叫「部長」。官做到院長的，就一輩子從此都是「院長」。政界一貫如此，官位或許是一時的，官銜卻是永久的。

不當部長，還是期待大家一再叫他「部長」，這種「禮貌」的基礎是什麼？是對於政治位子一種強調看重，認為政治身分，即使是已經過時過期的身分，卻能構成特殊的尊榮。因而即便沒有了部長職務，沒有擔負部長的工作與責任，也不想回復到簡單的「先生」名稱。

這種習慣、不分現任、前任的尊稱，反映了不健康的做官心態，但因為其高度普遍性，就讓大部分忽略、看不出其不健康的地方了。

楊志良直覺地提醒記者「『前』署長」的稱號，多少也顯露了這次他會辭官的根本理由－－沒有把做官當作那麼重要、那麼了不起的事。

一個會一直希望人家以官職稱呼他的人，當然會把做官看得很重，尤其在乎有還是沒有官做。他們內在價值裡，有官位、沒官位之間存在著巨大差別。沒官位了卻還要盡量賴著頭銜，多賴一天舒服一天，那麼有官位時會如何護衛官位，也就可想而知了。

這種人充斥官場，就使得像楊志良這種人，像他這種行事風格，變得很稀奇。負責掌理健保政策，加上出身公衛體系，楊志良一方面很清楚健保體系的重要性，過去的成就，另一方面也很清楚讓健保維持下去的基本條件。

健保不堪長年虧損，是事實，必須要想辦法整頓其財務結構，更是迫切事實。作為衛生署長，他必須從這個目的出發，找到一套邏輯來解決問題。

不幸的是，他的邏輯和上面「長官」的邏輯不同。「長官」訂定政策的方式，出發點根本就不是解決健保問題。如果前提都是解決問題，而是訴諸的手段不盡相同，院長可以指示去調查、堵塞藥價黑洞，加強支出稽核或整頓扭曲的醫藥共犯結構，來增加收入或減少支出，如果那樣，是政策討論與政策指示。
但院長指出，卻是完全另一套標準，問題能不能解決不管，祇看調漲費率影響到幾成的人口，換句話說，優先祇顧慮民眾對調漲保費的感受，而不是關心健保制度的未來。

在這種情況下，楊志良選擇辭職，從政務官角色上看，是再合理不過的決定。可是這決定，卻顯然不在院長預期之中，也讓媒體嚇了一跳。

因為院長不習慣政務官用這種方式做官，媒體也沒有預期政務官用這種方式做官。大家對官場的理解，毋寧是衛生署長應該會接受院長指示，回頭照院長意思把案子改一改再送院會，反正決定是院長下的，責任也就不在署長了。

大家對官場的理解，是衛生署長應該有高度「民意警覺」，尤其要有「選舉警覺」，選舉當前，會引起負面感受的政策，不論其長遠效應，都不應該提出來。

這麼多年來，兩次政黨輪替換不同人執政，然而官場風氣卻一路朝著同樣方向發展。有能力、有想法的政務官愈來愈少，因為官場上想法與能力發揮的空間愈來愈小，選票、討好選民，成了政務官的最高、甚至唯一指導原則，有想法有能力的人，想在政務政策上有獨立意見，有所作為有所堅持，就達不成這種選舉任務要求。

這樣的風格，配合上看重官位、愛做官的習慣，第一個犧牲的就是政策立場。政務官對自己專業領域沒有政策立場，祇有不痛不癢的政策意見，意見往上送往外送，說得好聽，祇是提供討論參考，實質上就是測風向，上面有不同看法、民意有不良反應，就隨時可以放棄意見，採另一套出來。

政策可以一換再換，官位不能輕易放棄。到後來，記憶所及，幾乎沒有政務官是為了政策立場求去的。要讓政務官下台，得要有八卦雜誌的內幕、有檢調的介入，或者有事關人命引發民怨紕漏。我們以為這是政務官下台的不變通則。

何其悲哀！政務官缺乏專業堅持，久而久之，也就愈來愈少人對政務官有專業期待，好像什麼背景什麼資歷的人都能來幹政務官，在這裡幹部長的也就必定能調到那裡去當部長，政務官慢慢就淪落成為沒有專業、沒有立場的執行者了。

一個健康的政務運作環境，其實應該是倒過來吧！不是對楊志良這種辭官決定感到意外，而是期待政務官都有明確、強悍政策立場，如果政策立場被否決了，必定會掛冠求去。反而是那種沒有立場、或立場被否決了卻還一直賴在官位上的，才值得我們驚訝，值得媒體議論紛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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